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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列國的內鬥 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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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確實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。連周天子都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,何況是曲沃的舊臣?但同時應該看到,欒盈所獲得的支持,主要來自於部分中下層貴族,至於掌握晉國大權的幾大家族,基本上對他持敵對態度。

趙氏家族,因為公元前583年的滅門慘案而深怨欒氏。

韓氏家族,因為與趙氏家族關系密切,與欒氏結怨。

荀氏家族,因為公元前559年討伐秦國的戰爭中,欒厭不聽荀偃的命令,導致全軍大撤退,也對欒氏很有意見。

只有魏絳的兒子魏舒與欒盈私交甚深,魏氏家族因而支持欒氏。同年四月,正是在魏舒的幫助下,欒盈帶領曲沃的部隊在大白天開進了新田城。

欒盈夜見胥午,而晝入新田,說明他的心態發生了變化。夜見胥午,是因為他沒有必勝的把握;晝入新田,是因為輕易取得曲沃使得他內心膨脹,誤以為只要自己振臂一揮,必定應者雲集,連仗都不用打就可以推翻晉平公的統治。

事實證明,小心駛得萬年船,一著不慎滿盤輸。欒盈晝入新田的時候,士匄正和樂王鮒在一起聊天,家臣慌慌張張跑進來,向他們報告了欒盈入城的消息。士匄站起來就想跑。倒是樂王鮒鎮定自如,說:“不要慌,不要慌。您先到宮中,保護國君到固宮(晉國的別宮),加強防備,叛賊一時半刻也攻不進去。而且欒氏得罪的人太多,您是晉國的首席執政官,既有權力,又有民眾的支持,有什麽好怕的?”士匄還在猶豫,樂王鮒又說:“欒盈只有魏舒支持,可以想辦法將魏舒爭取過來。國君賦予您權力,平定叛亂就是您的責任,請千萬不要懈怠啊!”

當時晉悼公夫人的兄長杞孝公剛剛去世,晉悼公夫人正在為兄長服喪。樂王鮒要士匄穿上婦人的喪服,偽裝成夫人的侍女,坐著婦人乘坐的輦車,騙過了欒盈的士兵,進入到公宮中,順利將晉平公帶到固宮保護起來。

與此同時,士鞅帶著少數武士來到魏舒家裏,只見魏家的族兵已經全副武裝,排列成作戰陣型,準備去接應欒盈的部隊。士鞅跳下車,快步走到魏舒跟前,說:“欒盈造反了,我父親與諸位大臣已經在國君那裏,派我來請你過去共商大計。”不待魏舒回答,士鞅便縱身一跳,跳上了魏舒的戰車,右手拔劍架在他的脖子上,說:“走。”

“去哪?”

“去固宮!”

魏舒的車剛到固宮,士匄就迎了上來,親自將魏舒攙扶下車,又拉著他的手,說:“你來了就好了!沒有你,我們這些老頭子可真是心神不寧啊!”

魏舒幹笑兩聲,心想你們父子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,可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。但接下來,士匄又說了一句話,讓他立馬五體投地,將對欒盈的承諾拋到了爪哇國裏:“只要你立場正確,曲沃就是你家的。”

“此言當真?”

“我什麽時候說過假話?”士匄拍拍魏舒的肩膀,“你現在就可以回去,命令你的部隊看好家,護好院,別的不用你管。”

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,魏舒沒做太多的思想鬥爭,就答應了士匄的要求。

魏舒走後不到半柱香功夫,固宮就被欒盈的部隊包圍了。欒盈手下有一名叫督戎的家臣,是晉國有名的勇士,力大無窮,勇猛過人,只見他光著膀子,露出一身橫肉,手持兩把板斧,在宮門之外叫戰。宮中的守衛看到督戎這個架勢,都嚇得躲在宮墻後面,不敢應戰。士匄急得大罵:“難道就沒有人能夠替我將這個討厭的家夥幹掉嗎?”

士鞅站起來,“讓我去”三個字還沒出口,就被士匄一把摁下:“你不是他對手!”

這時有個奴隸打扮的人不顧衛士的阻攔,沖到士匄面前說:“我願意為您殺掉督戎。”

“哦?”士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見他精瘦精瘦的,身上都沒有兩塊肌肉,“你是什麽人?”

“我叫斐豹,因為偷盜被判為官奴,在固宮中養馬。您如果焚毀我的丹書,我一定為您殺死督戎。”

所謂丹書,是用紅色顏料寫在竹簡的文書,也就是春秋時期的奴隸檔案。士匄馬上說:“你殺死督戎,我如果不請求國君焚毀你的丹書,請太陽神懲罰我!”

“您等著!”斐豹說著,拔出一把短刀,要人打開宮門,沖了出去。剛一出去,衛士趕快又將宮門關上。

督戎正在門外叫罵得歡,看見裏面派了一個奴隸出來應戰,勃然大怒,跑上前“刷刷”就是兩板斧。斐豹舉刀一擋,只聽得“咣啷”一聲,短刀被折斷,剩下刀柄和一截刀刃。“不得了啦!”斐豹大叫一聲,轉頭就跑。督戎跟在斐豹後面窮追不舍。

斐豹短小精悍,跑到一所民宅的院子外,縱身一跳,跳進矮墻就不見了。督戎跟著翻墻進去,腳剛落地,猛然覺得後背一涼,接著看見一截刀刃從胸口刺出來。他轉過身子就看到了斐豹那張不討人喜歡的臉,還帶著一絲嘲弄的笑容。“懦夫!”督戎使勁平生氣力舉起板斧,但是沒等他砍下去,整個身體就如鐵塔一般倒下了。

督戎戰死的時候,欒盈正指揮部隊猛攻固宮的大門。士匄藏在高臺後面躲避外面射進來的箭雨,對士鞅說:“如果讓欒氏的箭射進國君的寢宮,你就可以死了!”

士鞅點點頭,左手持盾,右手揮劍,大呼道:“都跟我來!”率先沖出宮門。大家被他這種英勇無畏的氣魄所鼓舞,都跟著他向欒盈的部隊發動反沖鋒。就在此時,斐豹提著督戎的人頭躍上城墻,大叫:“督戎被我殺死啦!”說著將人頭扔向敵軍。

督戎的死給欒盈的部隊造成極大的恐慌,戰場上的形勢發生戲劇性的逆轉,士鞅越戰越勇,欒盈的士兵紛紛棄甲逃跑,欒盈見勢不妙,命令撤退。士鞅搶過一輛戰車,緊緊跟在欒盈身後。突然間,欒盈的堂弟欒樂從中橫插出來,斜斜地擋住了士鞅的去路。

“欒樂啊,別打了。就算你能殺死我,我也會向上天起訴你們欒家的罪惡!”士鞅一邊快馬加鞭繞過欒樂,一邊喊道。欒樂一言不發,舉起弓就朝士鞅射了一箭,沒射中。欒樂又搭上一支箭,沒想到自己的戰車在奔馳中撞到一棵槐樹突出地表的樹根,摔了個人仰馬翻。士鞅的人一擁而上,有人揮戈橫掃過來,欒樂本能地舉手去擋,結果胳膊被砍成兩段,最後血流不止而死。

這一仗以欒盈的失敗而告終。欒盈帶著殘兵敗將,倉皇逃回到曲沃。士匄指揮大軍包圍了曲沃,日夜攻打。後人評論欒盈的這次冒險,有很多人為他的失敗感到惋惜,認為他如果不是白天公然進入新田,而是半夜發動突襲,士匄就不可能有充足的時間反應,歷史很有可能就會改寫。

欒盈的冒險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,就在晉國人日夜攻打曲沃的時候,齊莊公開始行動了。

公元前550年秋天,齊莊公完成了戰爭準備,派兵入侵衛國。齊軍擺出的陣容是:第一前鋒由王孫揮率領,谷榮駕車,召揚為護衛;第二前鋒由莒恒率領,成秩駕車,傅摯為護衛;齊莊公親自率領中軍,曹開為戎車駕駛員,晏父戎為戎右護衛;齊莊公的衛隊由邢公率領,上之登為他駕車,盧蒲癸為護衛;左翼部隊由襄罷師率領,牢成為他駕車,狼蘧疏為護衛;右翼部隊由侯朝率領,商子車為他駕車,桓跳為護衛;後軍由夏之禦寇率領,商子游為他駕車,崔如為護衛,燭庸之越等人共乘殿車。上述人物都是齊國軍中的精英,齊莊公擺出如此強大的陣容,當然不會是為了區區一個衛國,而是以衛國為橋頭堡,準備進攻晉國。

距防門之戰不過五年,齊晉兩個大國再度刀兵相見,一場大戰迫在眉睫。晏嬰再度表達了自己的擔憂,他私下說:“國君仗著自己的勇氣來討伐盟主,如果不能取勝,反倒是國家的福分。如果獲勝,那是不德而有功,禍亂就要來臨了。”

崔杼也表示反對:“我聽說,小國鉆大國的空子,必定有禍,請您收回成命。”齊莊公聽了,心裏很不高興:第一,齊國雖然不如從前風光,但絕不是小國;第二,什麽叫“鉆空子”,欒盈回國發動政變,本來就是齊莊公的安排,是他攻打晉國的一棵棋子,是比前鋒還早出發的先頭部隊,他這是創造機會,趁亂取勢;第三,崔杼仗著自己當年擁立齊莊公有功,說話沒大沒小,讓他覺得很不爽。

崔杼從宮中出來,遇到了陳須無。陳須無問:“您見到國君,情況如何?”崔杼氣憤地說:“我說了,他都不聽。我們既然以晉國為盟主,卻利用其內亂的機會興兵討伐,這是不智之舉。下臣們如果自亂陣腳,哪裏顧得上君主?你也別去勸了,咱們走著瞧!”陳須無唯唯而退,回來就跟親信說:“崔老先生恐怕也有難了,他指責國君過激,自己卻比國君還過分,這樣的人不得善終。就算是自己的品行超過國君,也要註意自我控制,把握分寸,不要讓別人看出來,以維護國君的尊嚴,何況他實際上比國君還差勁呢?”

順便說一下,這位陳須無是當年從陳國出逃到齊國的公子完的後人,在歷史上又被稱為“陳文子”。數十年後,陳須無的孫子田乞消滅了齊國的傳統貴族國、高二氏,權傾一時。而陳須無的曾孫田常更是架空了國君,成為齊國的實際控制人。

齊莊公不聽任何人勸告,一意孤行要討伐晉國。齊軍從臨淄出發,攻克衛國的舊都朝歌之後,兵分兩路進入晉國,一路從孟門(地名)的隘道進入,另一路則翻過太行山,直取晉國腹地。由於晉軍的主力被牽制在曲沃,齊軍一路攻城掠地,打到了西距新田不過百裏的螢庭(地名)。

自晉文公稱霸以來,近百年間,除了秦穆公曾經帶兵入侵晉國,還沒有任何一位諸侯帶著軍隊踏上過晉國的領土。現在齊莊公不但入侵了晉國,而且打到了晉國的首都附近,當年鞍之戰和防門之戰的恥辱,可以說是一掃而光了。齊莊公本來還想繼續前進,但是條件不允許。一來齊軍從山東跑到山西,戰線已經拉得很長,後勤補給跟不上;二來晉國的忠實盟友——魯國已經派叔孫豹為大將,帶領魯軍主力正在救援晉國的路上。如果晉軍主力放棄圍攻曲沃前來尋找齊軍決戰,齊軍勢必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。齊莊公考慮再三,決定見好就收,他命人將戰場上的晉軍屍體堆積起來,建造了一座“武軍”,也就是誇耀戰功的建築,類似於前面說過的“京觀”(為炫耀戰功,用敵軍屍體堆成的高冢)。同時,齊國人還在沁水(地名)將晉軍的屍體收集起來,埋於一個大坑之中。史料沒有記載這次戰爭的具體情況,但是齊國人既然在螢庭修造武軍,在沁水堆埋屍體,這兩個地方必定發生過慘烈的戰鬥,而且晉軍死傷甚眾。

齊莊公在晉衛邊境的郫邵(地名)留下小股部隊墊後,防止晉軍襲擾,然後全軍班師回朝。晉國東陽地區的領主、趙氏家族的趙勝(趙旃的兒子)為晉國挽回了些許顏面。他帶領地方部隊追擊齊國的後衛部隊,俘虜了晏嬰的兒子晏牦。

同年十月,曲沃陷落,欒盈被處死,整個欒氏家族只有欒魴一人僥幸出逃到宋國。

【聰明反被聰明誤】

公元前552年,邾國的大夫庶其因為得罪了國君,叛逃到魯國,並將其名下的漆地和閭丘作為見面禮,獻給了魯襄公。

在中國的傳統政治語境中,“遠人來服”是一件不得了的大喜事。所謂遠人來服,就是統治區域之外的人慕名而來,向統治者頂禮膜拜,哭著喊著要求被統治。這是對統治者人格魅力的肯定,更是對其政治成績的肯定。因此,歷朝歷代的統治者,對於遠人來服,都是非常歡迎的,不但好吃好喝的招待,還要給予重重的封賞,就算勒緊老百姓的褲帶,也要讓“遠人”先吃飽,吃好。

庶其不但“來服”了,還帶來了土地,魯襄公的欣喜自不待言,魯國的權臣季孫宿更是深受鼓舞,決定要好好地賞賜庶其。當然,既然是賞賜,金銀財寶之類的“幹貨”是免不了的。季孫宿大筆一揮,賞給了庶其一大筆錢財。不只是庶其,連他的秘書、保鏢、車夫、廚子等人都重重有賞,一個不漏。賞完之後,季孫宿仍然不過癮,總感覺還是差了點什麽。他絞盡腦汁,殫精竭慮,終於想到了——應該給庶其配個魯國老婆。

這個女人很快被選定,那就是魯襄公的姑母。這一年是魯襄公即位的第二十四年,依常理推斷,他的姑母不太可能是什麽妙齡少女。事實上,她非但不是妙齡少女,而且還嫁過一次,只不過因為老公死得早,當時正在守寡,屬於魯國公室的閑置資源。季孫宿這一安排,既讓遠道而來的庶其感受到了魯國人民的熱情,又幫一個命苦的女人解決了生理需要,低碳又經濟,可謂兩全其美,受到朝野的一致好評。

漫天馬屁中,有個人對季孫宿的做法很不以為然。

這個人就是臧孫紇,當時擔任了魯國的司寇,也就是首席司法官。

據《左傳》記載,庶其來到魯國後不久,魯國的治安形勢惡化,人民群眾的安全感大幅度下降。作為當權者的季孫宿十分不高興,將臧孫紇找來說:“現在國內盜賊橫行,你身為司寇,捕盜是你的職責,怎麽也不管管這些盜賊呢?”

“哪裏管得了喲?我根本無能為力。”臧孫紇若無其事地說。

“這是什麽話?你太不負責任了!”

“您把外邊的大盜請到國內來,而且大大地給予禮遇,怎麽可能禁止國內的盜賊?”臧孫紇說,“庶其在邾國偷盜了城邑,您卻將姬氏的女子嫁給他為妻,還賞給他土地,他的隨從都有賞賜。如果用國君的姑母和國家的土地來對大盜表示尊敬,這是鼓勵人們去做盜賊,你叫我怎麽禁止?”說完將兩手一攤,眼睛直盯著季孫宿。

季孫宿滿臉通紅,啞口無言。

這裏有必要簡單回顧一下臧孫氏在魯國的歷史。

臧孫氏是魯國公室的分支,其先祖公子彄(kōu)是魯隱公年代的賢臣,以敢於直言而聞名於世。公子彄字子臧,也就是我們前面說過的臧僖伯。公元前718年,魯隱公想去看看群眾捕魚,遭到臧僖伯的強烈反對和嚴肅批評,被記錄於史書之中。

魯桓公年代,臧僖伯的兒子臧哀伯(即臧孫達)供職於宮中,曾經對魯桓公接受宋國賄賂魯國的“郜大鼎”提出嚴肅批評,《臧哀伯諫納郜鼎》也成為中國歷史上重要的政論文章,收錄於《古文觀止》中。

臧哀伯的兒子臧文仲(即臧孫辰)生活在魯莊公至魯文公年代,是孔夫子極其推崇的人物,以其積極務實、以人為本的政治主張開後世儒家風氣之先。

當然,孔夫子對臧文仲也有批評之辭。《論語》中記載:“臧文仲居蔡,山節藻梲(zhuō),何如其知也?”意思是臧文仲這家夥養了一只大烏龜,藏龜的屋子鬥拱雕成山的形狀,短柱上畫以水草花紋,做出這樣的事情,他這個人怎麽能算是明智呢?

蔡國盛產大龜,因此蔡就成為大烏龜的簡稱。房屋的柱頭刻為鬥拱,其形如山,叫做山節。大梁之上承托二梁之短柱,叫做梲,在梲上雕畫藻文,就是藻梲。按照周禮,山節藻梲是周天子的大廟裝飾,臧文仲用來裝飾藏龜之屋,自然是大大的“非禮”。

以臧文仲的智慧,做出如此非禮的行為,是因為臧氏經過三代的發展,已經成為魯國的名門望族,家大業大了,財大氣粗了,做起事情來自然不拘小節了。單從臧孫辰的“孫”字便可以看出他在魯國的地位非同一般——“孫”是魯國貴族的尊稱,在魯國的歷史上,只有“三桓”、臧氏、郈(hòu)氏五大家族的嫡系傳人才被尊稱為“孫”。

臧孫辰的兒子臧孫許在魯文公、魯宣公、魯成公年代擔任卿的職務,長達三十年,更是奠定了臧氏影響魯國政局的基礎。

臧孫紇就是臧孫許的兒子。

除了家族勢力強大,臧孫紇還與季孫宿保持了良好的私人關系,這也是他敢於當面頂撞季孫宿的重要原因。

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,正是因為與季孫宿私交篤深,臧孫紇於公元前522年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。

季孫宿的嫡妻沒有生育。按照當時魯國的規矩,一家之中如果沒有嫡子,則應當由庶長子,也就是眾多庶妻所生的兒子中最年長的那個來繼承家業。

季孫宿的庶長子名叫彌,字公鉏。

有一天,季孫宿將家臣申豐找過來,跟他商量:“我打算在彌和紇之中選擇一個有才能的人繼承家業,你認為誰更合適?”

紇是季孫宿的另外一個兒子,字悼子,年齡比公鉏小很多,自幼受到季孫宿的寵愛。一直以來,季孫宿都在盤算著立悼子為繼承人。但是很顯然,他這種想法是“非禮”的,魯莽推行的話,勢必遭到眾人的反對,也將引起公鉏的怨恨,甚至引發一場家族鬥爭。

他希望申豐能夠理解他的用心,順著他的意思說“悼子更有才”。這樣的話,“有才”便取代了“年長”,成為他立悼子為繼承人的合法依據。而且,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,他僅僅是游戲規則的制定者,裁判權卻交給了申豐,更能體現他的公平、公正和公開。就算公眾有意見,他也能將責任推給申豐。說白了,自古以來,下屬不就是給領導背黑鍋的嗎?

說句題外話,這種選人的辦法倒是和現在提拔幹部差不多。一把手想提拔誰,一般是不明說的,而是用一種特殊的政治暗語,叫組織部門拿意見。組織部門則心領神會,通過公選、公推等形式,將一把手心儀的人物準確無誤地找出來。

然而,公元前550年春天,當申豐組織部長聽到季孫宿書記的政治暗語的時候,他的反應出乎季書記的意料:

“這個問題啊,容我回去想想。”

不待季孫宿再發話,申豐就趕緊退下了。

回到家,申豐立刻命家人打點行裝,做好搬家的準備。等到第二天季孫宿又追問申豐那件事的時候,申豐將兩手一攤,說:“您要是再問,我就只好套上馬車,舉家離開魯國,遠走他鄉了!”

申豐的態度很明確,你愛誰誰,反正我是不會蹚這渾水,更不會給你背黑鍋的。面對這樣沒有覺悟的下屬,季孫宿感到很無奈,他只好放過申豐,轉而去找老朋友臧孫紇商量。

聽季孫宿長籲短嘆地將事情講完,臧孫紇便笑了:“這事一點也不難——你請我喝酒,我為你立悼子,如何?”

“就那麽簡單?”季孫宿不相信自己耳朵。

“就那麽簡單。”臧孫紇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。自古以來,臧孫家的人們以多謀善斷而聞名魯國。季孫宿看到臧孫紇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,心裏想,或許這家夥還真有辦法,姑妄聽之。

幾天之後,一場盛大的宴會在季家舉行。季孫宿請了朝中很多大夫來做客,而主賓的位置上只坐著臧孫紇一個人。

很顯然,這場宴會是專門為臧孫紇而準備的。

雖說臧氏在魯國地位尊貴,但是與大權在握的“三桓”比起來,還是差了一個重量級。依常理而言,季孫宿請臧孫紇吃頓便飯,喝杯小酒,是很正常的。像這樣鄭重其事地宴請臧孫紇,並且將幾乎整個朝廷的大夫都請來作陪,那肯定不只是為了吃飯那麽簡單。

果然,季孫宿以主人的身份向賓客敬酒完畢後,臧孫紇做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舉動,他命人在大廳的北面鋪上兩重的席子,擺上新的酒具並加以洗滌。

周禮對貴族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做了嚴格的規定。比如說,坐的席子是“公三重,大夫再重”,也就是國君坐三重的席子,卿大夫坐兩重的席子。大夥看到兩重的席子,便知道那是為卿大夫級別的人物準備的。於是疑問就產生了:兩重的席子,卻又坐北朝南,占據了最尊貴的位置,難道還有比臧孫紇更尊貴的卿大夫將要蒞臨嗎?

如果有的話,那只有可能是“三桓”中的另外兩位——孟氏的仲孫速或者叔孫氏的叔孫豹了。

大夥都知道,臧孫紇和仲孫速的關系歷來不好,如果不是因為有季孫宿為臧孫紇撐腰,仲孫速說不定早就對他動手了。莫非季孫宿特意安排了這場宴會來調和二者之間的關系?

正當大夥猜測之際,季家的幼子悼子走進來了。一開始大夥都沒怎麽留意。接著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,只見臧孫紇趕緊站起來,快步走下臺階來到悼子跟前,畢恭畢敬地將其迎到新擺的席子上就坐。

按照當時的禮儀,主賓起立,其他的賓客也要跟著站起來。整個屋子裏,除了季孫宿,所有的人都被臧孫紇帶動著,恭迎了悼子的到來。見到此情此景,大夥心裏都明白了:除了季家的繼承人,還有誰能夠享受如此尊榮呢?臧孫紇這是在宣布悼子就是季家的繼承人啊!

季孫宿看在眼裏,喜在心上,暗地裏給臧孫紇使了一個讚許的眼色。一件反覆糾結的事情,被臧孫紇輕描淡抹就解決了,臧孫家的智慧果然名不虛傳。

酒宴繼續舉行。到了“旅”的環節,臧孫紇命人將公鉏請了過來。

“旅”就是旅酬。在這個環節中,主人派賓相敬酒,眾賓客答謝,主人再敬,眾賓客按長幼尊卑互敬,同時按年齡排定座次。

公鉏進來之後,被臧孫紇安排坐在眾大夫之中。既然悼子已經被確定為繼承人,公鉏就僅僅是季家的普通庶子了,身份和地位與大夫無異,與眾大夫同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
季孫宿臉色大變。為什麽?這件事事先沒有和公鉏通過氣啊!萬一公鉏撕破臉面,在宴會上鬧起來,豈不是弄巧成拙,把一件好事給弄黃了麽?

還好,公鉏不動聲色地接受了臧孫紇的安排。季孫宿大大地松了一口氣。

不久之後,季孫宿任命公鉏當了“馬正”,也就是季氏家族的司馬,主管家族的軍務。一開始公鉏不想接受,有人勸告他說:“您別這樣。福禍無門,都是人自己將它們召喚來的。做兒子的,應該擔心自己不孝,不應該擔心自己沒地位。只要您遵從父親的命令,事情自然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,就算失去了地位,也可以在財富方面補回來。反之,如果您不服從父親的安排,禍患馬上就要來臨,您躲都躲不及!”公鉏聽從了勸告,早晚都跑到季孫宿面前問安,馬正的工作也幹得井井有條,卓有成效。季孫宿高興了,帶著祖傳的酒器來到公鉏家裏飲酒,把這些酒器都留了下來。公鉏因此而發家致富。後來季孫宿又安排公鉏擔任了魯襄公的左宰(官名)。

季孫宿做的這一切,當然是為了安慰公鉏。從表面上看,公鉏也接受了父親的安慰,但實際上,他對於自己失去了季家的繼承權一直耿耿於懷,對於臧孫紇更是懷恨在心。

報覆的機會很快就到來了。

同年秋天,孟家的仲孫速病重。

仲孫速的嫡長子名叫秩,按照當時的習慣,卿大夫家族的繼承人稱為“孺子”,因此他又被稱為孺子秩。

孺子秩有個弟弟,名叫羯,是仲孫速的側室所生。受到季家發生的事情的鼓勵和家臣豐點的支持,羯也打算向悼子學習,將孟家的繼承權搶到手裏。

豐點跑去對公鉏說:“您如果幫助羯當上孟家的繼承人,我就讓羯仇恨臧孫紇,為您報仇。”

公鉏答應了豐點的要求。

有一天公鉏陪季孫宿吃飯,席間父子倆談論起仲孫速的病情。“孟孫氏恐怕是將不久於人世了,”公鉏說,“如果我們趁機插手孟家的政治,廢除掉孺子秩,讓羯成為孟家的繼承人,那麽我們季家的權勢就明顯大於臧氏了。”

季孫宿楞了一下。

公鉏的邏輯是——季家棄長立幼,臧孫紇起了關鍵性的作用,也使得臧孫紇聲名鵲起;現在孟家已經確立了秩為繼承人,如果季孫宿能夠廢掉他而改立羯,無疑比臧孫紇更厲害。

這個邏輯本身沒有任何問題,改變已有定論的事情,確實比促成尚未拍板的事情更有難度。問題是,季家棄長立幼正是季孫宿本人的意願,他對這件事一直諱莫如深,不願意對人提起。現在公鉏當著他的面,拿這件事來說事,豈不是打了他一耳光麽?

季孫宿斷然拒絕了公鉏的建議。公鉏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,但僅僅是一閃而過。

同年八月,仲孫速去世。

公鉏第一個來到孟孫家,並陪同羯站在門邊接受其他賓客的吊唁。

周禮規定,“大夫之喪,庶子不受吊。”卿大夫死後,庶子是沒有資格接受吊唁的,因為那是孺子的特權。公鉏此舉,幾乎是將臧孫紇加諸在他身上的把戲覆制了一遍,而且比臧孫紇做得更直接、更粗暴。

孟家的人們看到公鉏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,自然而然地以為季孫宿是這件事的主使,再加上豐點在內部煽風點火,威逼利誘,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於出來表示反對。孺子秩見勢頭不對,為了避免殺身之禍,連夜逃亡到邾國。

季孫宿來了之後,在仲孫速靈前哭了一番,然後問:“我怎麽沒看到孺子秩呢?”別人都不敢回答,這時公鉏站出來說:“有羯在此。”

季孫宿大怒:“你這是幹什麽,難道不知道孺子秩是孟家的長子?”此言一出,整個靈堂都安靜下來,羯嚇得臉色都白了。要知道,如果季孫宿不讚同這件事,單憑公鉏的支持,羯非但不能成事,而且勢必落得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,陷入萬劫不覆的境地。

“什麽年長不年長?”公鉏反駁道,“羯的才能遠遠超過秩!再說了,這也是仲孫老先生的遺命。”

當時季孫宿跟申豐商量立悼子的事,不正是以選擇有才能的人為借口嗎?公鉏這句話狠狠地戳到了季孫宿的軟肋。季孫宿瞪大眼睛看了公鉏半天,目光終於軟了下來,默然無語地離開了孟家。

在眾多吊唁仲孫速的人當中,臧孫紇哭得最傷心,眼淚流得最多。出來之後,他的車夫很不理解地問道:“仲孫速討厭您,您都悲傷成這個樣子,如果是季孫宿死了,您豈不要哭死?”

“唉。”臧孫紇長嘆道,“季孫宿對我很好,有如無痛之疾病;仲孫速對我不好,卻有如治病之藥石。無痛之病銷人於無形,藥石雖苦卻能夠讓我活命啊!仲孫速這一死,我也危險啦!”

臧孫紇這話說得有點玄奧。從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,他恐怕是看到公鉏站在羯(現在應該叫他仲孫羯了)的旁邊接受大家的吊唁,已經意識到二者之間達成了某種對自己很不利的協議,才會有此一說吧。

果然,吊唁結束後,仲孫羯就關起大門,派人到季孫宿那裏去告狀,說:“臧孫氏要作亂了,不讓我為父親舉行葬禮。”

季孫宿當然不相信。他就算用腳指頭也想得到這是公鉏針對臧孫紇的報覆,因此不置可否。

但是,當臧孫紇聽到這個消息,反應卻可謂劇烈。他馬上加強了戒備,時刻提防著孟孫家的暗算。

同年十月,仲孫羯為父親修築陵墓,開挖墓道,向臧孫紇提出借用人力。臧孫紇認為這是一個消除雙方誤會的大好機會,不但派了一些人去幫助他,自己還親自跑到工地上去視察。

因為此前聽到過種種流言,加上自己心神不寧,臧孫紇出門的時候,總是帶著一批全副武裝的衛兵,這次去孟家的工地視察,更是戒備森嚴,如臨大敵。

事實證明,任何時候,緊張過度都是一個人最大的敵人。臧孫紇為了防備孟家而采取的這些非常措施,被仲孫羯告訴季孫宿之後,變成了臧孫紇想犯上作亂的鐵證。

季孫宿發怒了,下達了進攻臧氏的命令。

十月十七日,臧孫紇砍斷鹿門的門栓,逃亡到邾國。

鹿門是曲阜的東南門。臧孫紇要砍斷門栓才得以出城,可見當時的形勢已經十分危急。稍有遲疑的話,很可能就被抓住了。

回想起來,臧孫紇本人其實並不是臧孫家的嫡子。臧孫紇的父親臧孫許原來在鑄國娶了一個老婆,生了臧賈和臧為。後來這個老婆死了,臧孫許又娶了她的侄女為繼室,才生了臧孫紇。

因為臧孫紇自小在公宮中長大,深得魯宣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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